波兰尼：“建宗之祖”门格尔建立了一个成功的学统，而您以广袤的宏观视野和邃远的时间深度，熔古铸今，入古出新，对自发秩序理论予以经济学、法学、哲学、心理学以及思想史的论证，考索系统性涵义，形成驰骤之言，洞烛幽微，精彩有力。那是何其壮也，似一幅社会科学的画卷，留到今日仍然久耐咀嚼。可谓读君之文，如食哀家梨。跨专业的知识结构，有助于认识和解释复杂现象。目睹表率于前，吾辈惟有绩学不殆。

哈耶克：一“蠹鱼”也。虽自问有一愚之得，但对于您的不吝谬赞，愧汗不已。您的经历太酷了，跨度比我大，可谓学贯天人，著书满家。这个奖饰，并不过当。理论探究上不偷懒，不仅从物理化学转向社会、经济和哲学，而且获得多个大学跨专业职位。大学生转专业常有，作为著名教授转专业执教在并世学者中实不多见，显然是著例。

“通”“博”备于一身，是一种至难的高度。您的作品取精用宏，内容浩博，不同程度地触及自然科学、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几乎所有主要门类的知识。无蠡测管窥，又抓得住核心问题，避免了司马迁尝说的“博而寡要”。

波兰尼：清夜自思，十分感怀昔时的学习氛围。双亲分别出生于乌克兰和立陶宛，母亲接受验光师职业培训时在维也纳郊外与家大人邂逅。1900年家严经营的铁路修建公司破产，几年后不幸离世。东人倒了，成为寒家，跌入贫困。长女、长子当家庭教师挣钱，保证伏腊；二哥卡尔在家对面开业做律师并照看二姐和我，对我们施以初等教育和支付学费,至今满心歉疚。可幸妈妈秉性贞刚，有俭约持家和施教的经验，如中国班昭讲的那样“不辞剧易”。要道之处，在疏秽订顽上搞“实修”而不是“心灵鸡汤”式的说教。像熊彼特的母亲一样，刻刻提撕激发孩子的蓬矢之志，追琢贞石。每天早上让我们洗冷水澡，澡雪精神，动心忍性。早餐后读歌德等人的作品，争自濯磨。跟叔本华和维特根斯坦的母亲那样创办沙龙，亦如韦伯物故后，其夫人继续主持家里的沙龙，䴢集一批锦衣绣口的年轻知识人扪虱而谈，创造了充满知性氛围的“鲤庭”，诱人孳孳于学业的精神驿站，一处独特、令人兴奋的所在。如坐春风，咸知自励。这些，皆是我们的“入泮礼”。其寄意门庭，可谓殷殷。“哀哀父母，生我劬劳。”

卡尔考入布达佩斯大学攻读哲学与法律，发起成立“伽利略同盟”并任会长，我也厕于其间，跟大家泡在一起。成员专业背景多元，论题多样，讨论马赫哲学、爱因斯坦相对论、弗洛伊德学说、文学艺术等。言如河汉，各持其端，观者不索然。自骋才华，交相攻伐，竞智的话语类皆尖刻。不少人后来从事跨领域研究，具有较广的认知域和学术伟举，皆非恒人。斯时也，真是星星熠熠。百载之下，仍感到智慧的光芒。稍稍牵藤扯蔓，能带出不少我们熟悉的名字。取其表表者，诺伊曼在计算机科学、量力子学、经济学及几乎所有数学领域皆有重要贡献；维格纳当上美国物理学会会长，得过1963年诺贝尔物理学奖；卡尔曼成为航空动力专家。同时期一批青年犹太知识人组建“星期日沙龙”，云委景从，论剑华山，我也参与其中，真是荣莫大焉。该群体喜好讨论哲学和艺术，深研默究，在精神分析、医学、文学、美术、建筑、音乐等方面人才渊薮。不少没参与这两个学会的人，日后也成为世界级学者和冠冕式的人物，包括中国杨振宁的导师、李政道也上过课的特勒，钱学森的导师卡门。

惊奇的是，物理学巨星大都集中产生于布达佩斯。一战爆发前的半个世纪里，由于歧视性的法令被废除，成为和纽约一样犹太人优先选择移民的城市,被戏称为“犹达佩斯”。于今回顾，珠玉之才森然出其中，人才成群而来，盖因这座城市拒绝排斥性文化、襟袍如光风霁月的缘故吧！学贵得师、亦贵得友的道理，也于斯可见。这与中国唐朝诗人群的出现背后的道理差不多。当时很多不是孤立的创作行为，是在大家唱和中发抒的。中国大哲有文载道：“独学而无友，则孤陋而寡闻”，信然。

哈耶克：您细说从头，把当时的局势叙述得比较醒豁。百年岁月如掷梭。我也缅维在富有智性的维也纳的日子，拼缀出尘封已久的往事细节，以存鸿雪，也以为了解思想成长之一助。那时维也纳大学受到战争干扰，但最为识者称道的是，仍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思想体验环境，是世界上富有创造力的学术殿堂，多元共生的思想场域。“时无重至，华不再扬”也。

大学时代，学习的关键是要居敬穷理，不能局限于自己的专业，成为“一曲之士”。我专听各种讲座，上各种课，甚至混入弟弟所在的解剖学系课堂并进入解剖室。除参加由米塞斯组织的跨学科“双周夜间讨论会”而外，与教门不同、各有擅长的好友创办“卖弄学问小组”，往复论难，陶然于心。利口喋喋的话题色色有之，包括文学、哲学、心理学、艺术和政治，看法是否合理，容可见仁见智。参与的有日后成为经济学家的马赫卢普、摩根斯坦、哈伯勒等群彦，更多人成了著名哲学家、社会学家、心理学家、语言学家。俊才云蒸，荟萃于斯，如入杞梓之林。他们各有孤怀、孤诣，比肩雁行。刻下，人们仍被他们的才名所眩。麈尾清谈、诘辩问难，对思想启示尤深，使自己熟悉了韦伯的著作和现象学，了解了实证主义学派等。

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突破了楚河汉界，是跨学科研究的成功范例，煞是心仪。我于1950年秋天到任，差不多同时您两次来讲授“个人知识”课程。您的社会研究教授、本人的社会与道德科学教授学衔名称很怪，没有太多教学任务，由校方俨然替我们“私人订制”，彼时没有、眼下也不会有如是教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