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哈耶克:新理念最初产生于少数人,尔后逐步传播,直至被多数人接受,深铭在心。新理念的传播者和推广者,被韦伯称为“扳道工”一一从托洛茨基那里借来了一个词,被道格拉斯唤作认知企业家。一个政治哲学家的直接影响可能微乎其微,然而当他的思想藉助历史学家、政论家、教师、作家以及其他知识人的著作传开来时,就会以更大的强度有效影响社会发展。从长远观点看,先锋们单枪匹马、不遗余力地改变大多数人的观念世界,明道淑人,才带来进步。

周德伟:所论甚是。中学时一贵宾来演讲,听得眉飞色舞。完后校长派人约我到办公室,问听得懂吗?我应之如响,滔滔不绝地复述。他闻言一脸懵逼,高兴地说真了不起,高年级学生听了恐也莫名其妙,并告之嘉宾名字——章士钊。章曾在阿伯丁大学学习政治、经济、逻辑,阅读了不少西方思想家的作品,耳濡目染英国政治制度,抱持古典自由主义精神,可谓大家材具。校长写了手条,命校工取来其创办的全套《甲寅》杂志。细细品读时新刊物,熟悉了英国法学家白芝浩、戴雪的主张,习得民众保障自身权利的观念、人民授权政府的观念以及保障民众出庭状的办法。回视知识旅程,教护有加、发蒙起覆的章先生是当代中国学人中影响我的第一人。

哈耶克:白芝浩于1848年在伦敦大学学院读完硕士学业,进入林肯律师学院学习,结识《经济学人》创立者威尔逊并成为其女婿。主管杂志后拓展了内容,用简洁明快、大众化语言表达论点,直接影响政策制定者,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主编。写过宪法学经典《英国宪制》。现下杂志将有关政治的专栏命名为“白芝浩专栏”,英国政治研究协会每年给优秀论文颁发“白芝浩奖”。此公曾解释银行业的运作,2022年诺奖得主伯南克提及他对2008年金融危机中银行纾困计划背后的思想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。戴雪就学于牛津大学,1863年获律师资格后开业,做过维也纳大学教授,著作《英宪精义》为法治理论的经典。

周德伟:噢。1918年,留美的刘柏荣先生到中学讲授西洋史,木铎有心,一天下课时嘱我到教员休息室谈谈。他打开书包,拿出严复先生的崭新译著《名学浅说》《天演论》《社会通诠》,即耶方斯《逻辑启蒙读本》、赫胥黎《进化论与伦理学》、甄克斯《政治史》,言语谆谆:从第一本看起,不可乱次序,够您一年的自修,看不懂可问我,将来除考西洋史之外,还要特别考您这3本书。严复先生是影响我的第二人。前面讲到的胡适是启牅我的第三人。还精读由廖仲恺先生翻译的美国著名政治学家威尔确斯的《全民政治论》,很有帮助。廖先生是影响我的第四人。

有中学四年、大学二年的德语根基,进北大后觅读康德《纯粹理性批判》。哲学系同学谬赞有特殊禀赋,劝入哲学系。中学时满脑子都是忧道不忧贫,看不起经济学,一谈到它就联想到会计、商业等业务和致富方法。预科二年级有经济学课,但教员不太高明,勾不起兴趣。与诸多先生交谊甚深。陶孟和先生在LSE学习社会学和经济学,1913年获博士学位,哲学系主任,教社会学。访谒时他给了仙人指路式的提点,说最好还要读一下严译《群学肄言》即斯宾赛《社会学研究》,《原富》以及德文版《社会进化史》。读罢《原富》大吃一惊,彻底懂得了衣食足而后礼仪兴、民富而后国富的道理,幼年所爱好的治国平天下之道悉在于此。兀自兴奋不已,作出毕生最大的决定——入经济系。陶先生不断予以鼓励,经济上予以支持。略举其事为绍介。他祖籍浙江绍兴,按德国制度将北大经济门改造成经济系。派我公费留学的铁道部长顾孟余祖籍是绍兴,赴英时为出具学力证明的蔡元培是绍兴人,连家父也喜喝绍兴老酒,与绍兴有缘。

例以往事,这个地方了不得。何燮侯、蔡元培、蒋梦麟、马寅初4位绍兴人做北大校长计37年,占迄今整个校史的30%。尚有严鹤龄,1920年代两度代理清华校长。何、蒋、严皆为绍兴府余姚县人。“绍兴师爷”的名号,早在元明时代就有了。他们凭借擅长的“刑名钱谷之学”游幕天下,游食于外,侨寄北京的尤多,甚或有“绍兴是天下乱治的根本”“无绍不成衙”说。“绍兴师爷”“绍兴话”“绍兴酒”,在清代通行海内。

哈耶克:2021年康奈尔大学将最新的一幢宿舍楼以胡适的名字命名。这是校园第一幢以亚裔或国际学生名字定名的建筑。德伟遵从“事师必谨”的古训,在北大期间就已经表现出过人才华。孟子讲“君子有三乐”,第三乐便是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”。

社会科学的核心问题,就是利用什么方式才能动员和利用存在于不同人中的分散知识?应该讲这一问,问到了筋节。我不袭旧说而另树新义,相信经济学要比其他社会科学更可能解答之,基本逻辑就是自生自发秩序理论。与我出入于诸学科一样,您着书写稿,熔铸经济学、法哲学、社会学、政治学、历史研究于一炉,堪称中文世界中最早对自生自发秩序做出精当理解的。我的论敌之多举世无匹,您也始终带着名士气,也是一位狷者,为人刚方贞介,泥蟠不滓,面折廷争,展现了奥派学者坚守真理的品质。即使海天相隔,仍能同枝相连、灵犀相通,与我遥应。

周德伟:差足继武也。步尊师的后麈,扪心不致不安。晚景古诺也从经济学转向哲学。熊彼特拒绝在经济学、社会学和政治学研究之间划出严格边界。

坚不摧眉折腰、低首下心,不搞贡谀。“我与我周旋久,宁作我。”1937年夏天回国后,到国立湖南大学任教授兼经济系主任,赢得广大同学的支持,喜听我课的学生有400多人,成为全校最大一个系。不拱默观望,创办《中国之路》半月刊,较为本真地申叙奥派理念。杂志上的这些文章是返国初期最精悍、光亮的,可惜没有留稿,印本也无从觅到,此诚憾事,可谓“莫不思复得河东三箧。”除1910年代入学LSE的校长皮宗石,以及1920年代入学牛津大学、LSE的北大老同学李寿雍院长等外,自己在同事中甚少获得同情的理解,孤鸿哀鸣。同院教授都抱持相反的见解,发出嘲笑,蜀犬吠日,讥我落伍,心怀怨望,积不相容,但他们没有力量写文章对抗。个别借读生甚至寄来手枪威胁,我丝毫不为所动。后又来了不少问学于LSE的学侣,如1910年代毕业的李剑农,1920年代毕业的任凯南、汤永鑫,1930年代毕业的王传曾、曹延藩、罗士清、邹文海。

学生于1940年当选国民政府第2届参政会参政员,1942年转入重庆中央大学。其时,正值多故之秋,国步綦艰。常参加咨询会议,发现高层大谈统制经济、计划经济,长期知音不遇。最著之例,是在一次参政会上豁出去“献鲠”,不假辞色地用时10分钟驳倒已经审查、只待大会通过的“粮食公卖及限价方案”,大有佛家当头棒喝的意味。这一横议炸了锅,众目所注,致使与多年好友凌突牴撞。冲冒地高谢战时最高经济决策机关最高经济会议中的一个重要职位,一依自己的秉性。但在参政会的努力,受到浅人无端谤议,得到狂妄和不受指挥的责难。第3届参政会竞选,只有我一个人被排除在候选人资格之外,因言获咎。中央大学里面也莫不窃窃然,有种向隅之感,让我待不下去。这是回国以后两次跌蹉的情况,自顾平生时颇感怆。1946年抗战胜利,国民党中央常委会决定征收财产税,强制收购黄金和美元,并限定物价。听后忧心京京,令我不能安枕,以为至急之事。高下在心,不辞螳臂地立即形之为文章,关送财政部长俞鸿钧,愀然告之若执行该决议,全国经济肯定会大乱。这番言辞,令人重足而立。俞鸿钧将行文章签署投牒行政院图议,使方案暂停实施。但两年后拿了出来,这是导致国民党在大陆崩盘的一个的重要经济原因。

哈耶克:友生乃逼之不惧、抚之不惊者。临事必吐謇谔,有高策。为一挺然不倚的明人,不是一个饰伪自文者,旅进旅退,与有荣焉。历经板荡,“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,吾往矣”,有一种迈往之气。按陈寅恪先生的说法,德伟“具有极优美之家风”。迁台后登上仕版,任“关务署长”,显然有任事之力。由于担心关税减少等,一度反对疾风暴雨式的改革。但不日转变态度,兼任外汇贸易审议委员会副主任,协助尹仲容推动对外贸易改革,引导台湾顺利融入世界经济分工体系。

在1944年LSE的一次演讲中,鄙人曾推扬古典经济学家从不畏惧自己不受欢迎的态度,不怕陷入孤立和排挤。您见过面的艾哈德曾掷下一句有分量的话:尽管人类已成功地把原子分裂开来,但是永远不可能粉碎那条古老的经济法则。

周德伟:做不到善刀而藏、大辩不言。赴台后感到正确义理传播之不易,毅然接受政治大学政治研究所之聘,进入非专攻的政治理论领域,像您一样跨界。“师者如光,微以致远。”

哈耶克:德伟晨兢夕厉,才谞敏达,笔耕墨稼,以圆熟笔力准确解释奥派学术,推见至隐,对汉语世界奥派思想研究和译业作出奠基性贡献,莫之与京。

经您的建议,1953年殷海光将《通往奴役之路》译出,书名定为《到奴役之路》,《自由“中国”》杂志连载,并在鄙人1965年访台前出版单行本。1974年亲译《自由的宪章》。后来者相继风从,不少学人致力于译事。1957年,您的高邻夏道平译米塞斯的《反资本主义的心境》,您鼓励、帮助他承译米塞斯的《经济科学的最后基础》《人的行为》、哈伯勒的《经济成长与安定》、洛卜克的《自由社会的经济学》和本人的《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》。许大川译了《价格与生产》。杨承厚、淦克超译竣米塞斯的《货币与信用原理》《理论与历史》。谢宗林译就《致命的自负》。您和其他学者还写了不少通俗性文章,形成一个奥派学术圈。今日之所以不怕唠叨地追忆,是为了余音嗣响而申谢。

周德伟:您勉策驽骀。您是运用英文之兰心匠手。鄙人受性不敏,略尽绵薄,卑不足道。“着书终覆瓿,得句漫投囊。”

哈耶克:笔路蓝缕。我的很多句子,不便直译。常有嵌套多个从句的长句,翻译时容易出错。即使正确地将这些长难句都翻译成中文,也很难保留原文的逻辑结构。而要保留原文结构,就会成为看不懂的翻译风。将有些艰深的文句翻译成文从字顺的中文,既要关注文意的准确传达,又需顾及文化的分歧差异。中英文兼擅且熟悉作者行文风格的您,毫无疑问是当行出色的不二人选。

周德伟:据考证,《通往奴役之路》首位中译者应为江西国立中正大学1940年级学生黄尚仁,于1946年缩编译介,在该省《民国日报》连载,将足下的名字译为“佛莱德弟·赫耶克”。后来他赴台,曾任生产教育实验所教导长。潘光旦先生于1946年刷刻的《自由之路》一书,对是书做过很详细的介绍。

不佞可能是最早把您的思想引介到中国的学者。在台湾,引介的不只我一人,也不是始于我,但用力最多的恐怕是我这个精神门徒,概因有苔岑之谊,职分中应为之事。1975年,把数年来所为文字结集《当代大思想家哈耶克学说综述》。末学肤受,仅将华人学界第一部研究专著作为一瓣心香。

哈耶克:畅读此书,篇篇称善,非片言所能感谢。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斯世当以同怀视之”。

台湾是亚洲除日本外到过最多的地方,历史记忆常如新。1945年应《通往奴役之路》出版商之邀,到美国巡回讲演。其时来自台湾的施建生在哈佛求学,听过演讲,是熊彼特的门生,上过我的大学同学和至交哈伯勒开的一门课。1964年在朝圣山学社会议上碰到他、蒋硕杰和台湾土地银行董事长萧铮。萧铮带来“经济部长”李国鼎的口信,希望不才和米塞斯前往台湾访问。米塞斯以堪堪暮年、不宜长途飞行而婉辞谢却。     

周德伟:暌违两地,间有书信相通。

哈耶克:重然诺,1965年10月的首访为期3周。您备极用心,浮白载笔,“挥毫落纸如云烟”,在报上发表《介绍哈耶克博士给“中国”的知识群众》,进行“预热”。师生相会,情谈款叙,颇有斧柯烂尽的沧桑之感。蒙施建生陪同我们夫妇导赏西海岸各主要城镇,一路上烟云供养,晓行夜宿,尽日乃罢。有不同的土宜,山川自相映发,胜概落落焉存予胸中也,生“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”之感。栖迟了一番,称得上豪游。盛情相款,几乎天天有酬酢,言笑晏晏,甚为感悚。酒量甚浅,实非痛饮之良友。竟日做客,肴馔丰美,衔杯漱醪,飞觥献斝,差点为酒困。抽空安排5场演讲,像陀螺般地连轴转。在中兴大学讲《社会秩序之原理》,在屏东省立农专讲《自由社会的法则》,在台大活动中心演讲厅讲《自由之创造》,在土地改革协会及地政研究所讲《财产与自由》,在台大法学院讲《自由竞争之政策》,汩汩而出。还会见了蒋介石。余不一一。回到弗莱堡后在媒体撰文,认为台湾经济的发展可以作为亚洲各地仿效的榜样。

1966年9月二访台湾,参加在土地银行大会堂举行的座谈会,推出《公众福利与社会正义》的演说,回答提问时预言20年后苏联计划经济体制将改变;在台大作《货币的自由选择》的演讲。鄙人的英文与熊彼特一样,有浓重的德语口音,往往一说五六分钟,挑战蛮大。前面两次访问时,友生做了不少翻译工作。杜维明、齐邦媛等也做过这个辛苦的“舌人”,为他们点赞。虽一日之雅,齐女史有咏絮之才。后将译事和演讲的照片植放于她的作品《巨流河》,我站着,她就坐在鄙人身后。必须于此,对帮助我的朋友郑重志谢。

1975年11月,“不知老之将至”,三访台湾,施建生在《联合报》刊发欢迎词。参加土地改革协会举行的“自由经济与土地改革”座谈会;在台大演讲厅发表《通货膨胀与就业》,由经济学家费景汉担任译人,听众爆满;参加由“中央研究院”、台大、政治大学、东吴大学联合举办的“现代民主制度的优点及缺陷”座谈会。附提一下,由于前一年获得诺奖,颇有高名,款接备至,蒋经国先生见了我。您已宅滋美国,交臂错失,对不能欢叙有几分憾意。

周德伟:重闻謦欬,不胜欢欣。晚辈作文,以表景仰之情。足下有独求真知的凌然正气、对事理公正的态度与开放的心灵,在台湾学界影响相当广泛。1976年,您与1971年诺奖得主库兹涅茨一起被聘为“中央研究院”名誉院士。

前及《自由“中国”》,由胡适与从京都帝国大学政治学系毕业的雷震和LSE博士杭立武、LSE硕士王世杰创办。殷先生的译本连载后引起胡适的注意。1952年本人给他写过长信,析述统制经济的危害。1954年在杂志社举办的茶话会上,胡先生念出信中一些内容,反思自己昔年的理念。过了几天,胡先生来参加我的晚宴。饭后胡先生留下来深谈,问起思想来源和背景,应邀开列您和米塞斯、洛卜克、波普尔著作。将书取出,他亲自抄上出版社地址。

哈耶克:“面有逸景之速,别有参商之阔。”

周德伟:滥竽作吏,旷职怀惭。“学而不已,阖棺而止。”花在读书、写作上的时间多于公务,当然尽可能是利用工余稍暇。无论寒暑,不间忙闲,陶然其中。到台后每两周约集学人,在名叫“紫藤庐”的舍下举办讨论会,搞了半年。参加的有张佛泉、雷震、徐道邻、夏道平、殷海光,以及部分台大研究生小友。赴美后小儿子加盖宅子,缥缈着几缕书气,氛围清夷,自有风致,常有清客来。“文化部长”龙应台发了铭牌,成为台湾第一所有艺文沙龙色彩的茶馆,相当于渊雅的文物保护单位。藏有清末首任驻英公使郭嵩焘的书法四条屏、李敖先生狱中书信原稿等。一楼房厅右面有自拟的对联精装悬壁:“岂有文章觉天下,忍将功业苦苍生”。此乃民国湖南省长赵恒惕恭的手泽之遗,恭写的隶体很工稳,可谓万毫齐发、八面出锋。

哈耶克:清雅非常,“美哉室,其谁有此乎?”

“斯文在兹”,很好的顿止之所。身虽不至,心向往之。衣不如新,人不如旧。甚望暇日一聚,打卡品位高蹈、心目俱怡的“紫滕庐”。师生相与,棣棣地品茗新茶、听评茶经,一乐,也算是一种“苏门啸”。

周德伟:馆之于家,幸矣。曷胜钦迟,祈早移玉。所谓茶经,就是让茶有秩序,这与我们共同的理论归旨无异。期待重返生活现场,尝忆“别来沧海事”,拒绝记忆被风化。

哈耶克:言有尽,而情不可终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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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益民

杜益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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